作者 | 章魚
編輯 | 騰宇
題圖 | 《少年派》
有人說,他們是 " 應屆班主任 ":自己還是離開校園不久的年輕人,卻要對接幾十個家庭、上百位家長,處理課堂內外復雜的教學問題、成長問題和社會問題。
昨天還是大學生,今天就不得不成為幾十個孩子的 " 第一責任人 ",當越來越多中小學班主任,從經驗深厚的老教師變成了初出茅廬的 00 后,也意味著這些年輕人將要承擔遠超想象的壓力:
要負責教學,同時是孩子的管理者、守護者,甚至要寬慰孩子的父母,幾乎在任何時刻、任何位置替代父母的職責,還有推不掉的行政雜務……
很多時候,這個崗位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了這些年輕人的承受能力,社交平臺上,很多 00 后班主任比家長和孩子更焦慮開學。
" 我自己其實也還是個孩子。" 有班主任這樣寫道。
沒人教,自己學
開學前一周,梨子焦慮的情緒達到峰值。她快被開學恐懼癥吞噬了,有一天從深夜兩點的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這是她做學生二十幾年從沒有過的體驗。
夢中,這群高中生安靜地坐著,他們的臉像光滑的蛋殼,沒有五官。她在講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一串無意義的音節,像肥皂泡一樣易碎。
暑期帶軍訓,是師生第一次見面。除了短暫的睡覺時間,梨子得和學生全程 " 綁定 " 在一起,據說因為這一屆都是新班主任,他們都會被嚴格管理。
軍訓基地的八月,南方的熱浪侵入每個人的身體。梨子站在迷彩服方陣旁邊,汗從額角滑進眼睛,刺得生疼??瞻T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在寂靜的操場上顯得格外響亮。
她抿住嘴唇,希望沒人聽見。
這還只是開始。帶教師父走過來,聲音不高卻不容商量:" 最好三天內把全班認全,這是老師的基本功。"
梨子望著眼前被曬得泛紅的臉龐,統一的帽子,一致的表情,似乎共享一套五官模板。她握著一寸照片的手有些發顫。臉盲,成了她班主任生涯的第一道坎。梨子感覺自己在參加《最強大腦》挑戰賽。
軍訓過后,依然是將近四十攝氏度的高溫天氣,梨子騎著電瓶車滿城跑家訪。她先是誤入一條被垃圾桶圍堵的死胡同,結結實實摔了一大跤。兩周下來皮膚曬黑了幾個度,但遮不住她的稚氣。
入職第二關,是應付那些瘋狂的家長們。為了保持談吐自然,不露怯,她上門之前已經提前搜好了一套家訪對話模板,了解到可能發生的場景。一到學生家,家長開口就說:" 老師,您可真年輕啊!"
在教師行業,這句話并不是夸贊,甚至會觸發嚴重的 bug。接下來可能就要面臨家長不動聲色的擔憂和試探——你有足夠的資格和經驗,能照顧好我們家孩子嗎?這讓只比學生大八歲的梨子更忐忑。
幾趟家訪下來,梨子笑僵了。從住宿生活安排,到 " 小三門 " 選科策略,再到志愿填報指導,這些現實而迫切的話題,學校從未系統培訓過如何妥善應答、有什么具體門路,卻是家長們最關心的。
區里密集組織的培訓,多半也是些諸如 "AI 賦能教學 "" 師德師風建設 " 之類聽起來高大上,卻幾乎落不到實處的會議。
所有大學不教、任職學校不教,但家長格外在意的知識,梨子只能自己學,自己去摸索里頭的門道。
有天傍晚家訪結束后,女孩和媽媽留在家,孩子爸爸跑出來送別,一邊嘴上說著 " 孩子以后就麻煩您多費心了,這是她畫的畫兒,說想送給您…… ",一邊把信封塞到她包里。梨子跨上電瓶車準備離開時,突然意識到事情或許并不簡單。
她拆開信封一看,里面竟然是兩張 1000 元的購物卡,連忙下車,追回去。那天梨子包里碰巧特別亂,女孩爸爸又飛速把信封塞回了包里的某個角落。天已經黑了,梨子翻了半天實在找不到,還急著趕去下一家,只好等開學之后讓孩子把卡帶回去。
雖然之前就聽說給老師送禮很普遍,但梨子真沒想到這些 80 甚至 90 后生人的家長,跟年輕的私生飯一樣,熱情旺盛,無孔不入。
一路家訪下來,她也算學了點和家長斗智斗勇的招數,但大多數時候不算奏效。比如班長爸爸送禮方式非常直接。梨子下班離開時,他非要給紅包。她趕緊跨上電瓶車準備跑路,班長爸爸愣在原地,揮著紅包大喊:真不用嗎?
當時攬下班主任這個活兒,梨子其實沒得選。學校里的老教師經驗豐富,但大多拖家帶口,要么抽不開身,要么也不愿攬這苦差事。
可這群年輕人自己也才剛踏入社會,正處在職初壓力最大的時期。按考教資時背過的心理學知識,這個階段的他們還處在 " 高度關注自身生存與職業適應 " 的狀態——課堂怎么管、學生怎么評、同事怎么看,每一樁都牽動情緒,焦慮不安是常事。
太多人關注他們是否稱職,沒多少人真正關心他們的狀態,似乎都期待他們應該安靜地、自然地學會一切,成為一個遇到什么事都不動聲色的、可靠的人。
這條路,還有多遠呢?
他比學生更難適應
00 后新教師芝士沒想到,開學第一課竟然狼狽至此。
三十多雙眼睛,清亮、好奇,有些甚至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這些將他牢牢釘在講臺上。講臺后面成為了他的安全地帶,可以不將自己完全暴露在視線之中。
芝士把教材標注得滿滿當當,不時低頭讀稿子,盡量保持情緒飽滿。大概因為是班主任的關系,年齡也相差不遠,學生們和他互動積極,課堂比較活躍。
硬著頭皮把內容講完,還剩整整十分鐘。芝士背過身寫板書,手指微顫,心跳快得幾乎令手表發出警報。底下三十多雙眼睛清亮得像鏡子,映出他的緊張與空白。終于,有個熟悉的學生小聲提醒:" 老師,要不要布置下作業?"
課上有些學生不經意流露的冷漠,甚至近乎審判的神情,讓他感到窒息。他心里明白學生并非惡意,或許只是上課上累了。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學生上什么課都一臉呆滯,從來不做筆記,只是抱著肩膀看老師。
下課鈴打響,芝士暗自松了一口氣——他終于獲救了。
課后,帶教師父皺著眉問他:" 你這節課的目標是什么?達成了嗎?" 他答不上來。
前排熟悉的學生悄悄對他說:" 老師,你可以看‘空中課堂’學習一下。"
自那以后,他在教室后方架起三腳架,錄下自己每堂課的樣子,回家反復看,暫停,記筆記,調整語速,練習提問。他發現,自己會下意識地躲避學生的目光,總是站在講臺后方——那片讓他感覺安全的區域。
芝士刷到《喜劇之王》里墩兒老師的一段脫口秀。" 我現在最討厭提前預習的小孩兒。" " 很多知識點,老師其實也就比你早知道一天而已。" " 有些經驗豐富的老師總怕自己講得太慢,趕不完考試進度,我生怕自己講得太快——因為真的,多一分鐘都沒有了。"
臺下觀眾笑得前仰后合,芝士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早已共情了。
課表永遠在變。臨時加課、晚自習、早讀、作業抽查……他被各種通知裹挾著往前快速奔跑,像一臺被按下快進鍵的機器。家長的電話總在不合時宜時響起,一聊就是半小時,從成績到情緒,從宿舍矛盾到未來選科,無所不包。
課多的時候,一天下來嗓子冒煙不說,整個人也被掏空,多一句話也不想說。上完課,芝士改著 PPT,反復預演第二天的內容,設想學生可能會提出的各種問題,每天備完課往往已過夜里十一點,第二天還得趕七點的早讀,必須逼自己立刻閉眼睡覺。
他再不能隨意遲到——因為現在他的身份是老師了," 遲到 " 叫教學事故。剛走出自由的大學時代,芝士又被拋回高壓的環境之中,實際上,他比學生更難適應。當了十幾年的夜貓子,早起是他的噩夢。
芝士是個 i 人,當老師后,面對臺下那么多灼熱的目光,他總是無所適從。開學第一周兵荒馬亂,事情一件接一件:收錢、發新書、統計信息、安排住宿、學生打架……恨不得能分裂出八個身體和腦子用。
一整天忙完,芝士被徹底榨干,只想回到床上。他不是表演型人格,在人群里待不了多久就會 " 沒電 "。他把動漫手辦擺滿工位,作為自己的上班搭子,希望借此恢復一些寶貴的能量。
開學之后,芝士連給女朋友發條微信的時間都擠不出來,甚至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和許多上班族那樣,芝士每天都在盼周五到來,而到了周日晚上,他的情緒跌入谷底——他又要回去看管漫長的晚自習。
完整的周末?不存在的。
日子就是這樣按周熬過來的。芝士每天都在同期入職的同事群里狂發蔡國慶的表情包,幾位新老師無比期盼國慶假期——那是眼前唯一能喘口氣的機會。
他們每天在小群交流吐槽遇到的困境,感嘆 " 世界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同時彼此安慰:老師也是人,不能被工作 PUA。不過,現在能來上班已經很不錯了,要啥自行車?
我能成為自己嗎?
不定時早操、早讀查崗、作業抽檢、推門聽課……這些 " 臨時突擊 ",都讓梨子感覺不被尊重。
她從早到晚不敢有半點松懈,神經始終緊繃。晚自習太吵、學生沒穿對校服、大掃除不符合要求……哪里都可能有紕漏。企業微信里有二十個群輪番轟炸,錯過一條消息就 " 完蛋了 "。
梨子與學生相差不過十歲,經常被保安當作學生。開家長會,梨子穿了一條黑色長裙,踩上高跟鞋,被同事吐槽師味兒太濃,她說只是希望穿成 " 家長最信任的樣子 "。講臺上,梨子緊張得不行,卻硬撐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跟起初刻意避開學生目光那樣,不去注意底下家長的表情。
因為是寄宿制學校,家長每天各種瑣碎雜亂的事情都會找到梨子,梨子就像是三十幾個孩子的保姆。和家長說起 " 孩子如何如何 ",她感覺很割裂,她總覺得自己不久前還是個小孩。有的家長會提出讓人哭笑不得的特殊要求,比如在班里給孩子辦生日派對、每天拍幾張孩子的照片等等,但這些都是學校不允許的。
梨子班上有個單親家庭的貧困生,媽媽工資微薄,貼上房租和生活費,就沒什么富余的錢了。這個媽媽搞不懂保險怎么交、郵編哪里找,這些都要來找梨子。晚上和兒子吵架,會一個電話打過來訴苦,和梨子發上一個小時的牢騷,邊哭邊說,講話沒有重點,把一向溫柔的梨子也熬得耐心全無。
她突然想起前兩年爆火的 " 我家子涵 " 的梗。" 子涵 " 同學的家長在群里質問老師:" 孩子今天在學校被蚊子咬了一口,怎么回事呢?我們早上來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 之前在小紅書刷到,她只當是個段子。沒想到現實往往比故事更荒誕。
學校對安全問題和輿情的把控,都緊緊系在班主任身上。很多事情比較敏感,不能詳細說明,家長問就是 " 等通知 "。如果未經請示隨便回應,很可能招來上級一通電話。走讀申請也讓芝士被夾在學生、家長和學校之間,進退維谷——除非有嚴重的身心疾病,否則學校不允許高一學生走讀。
有個學生在宿舍每天睡不好,氣得拿頭撞墻,撞出個大包來。撞完之后他問芝士:" 老師,現在我可以回家了嗎?" 芝士和孩子爸爸說了情況,他在企業微信上發來一句話:" 奶奶的,我的優點一點也沒繼承。" 后來,芝士心軟同意了學生的走讀申請,遞到德育處立刻就被駁回。年級組長告訴他,先想辦法穩住學生和家長," 不能開這個口子。同意了第一個,其他學生就都要開始申請了。"
學校明令禁止學生帶手機上學。周五放學,梨子班上有個女生按約定是要在校門口與家長匯合的,但家長在門口一直沒等到孩子,直接報了警。作為班主任,她大半夜被學校批評 " 沒有做好安全教育 ",隨即細數了一遍她開學以來犯的錯,遠至軍訓時穿了一條露出膝蓋的裙子。
年級組長在電話里說:" 你應該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不適合當班主任?" 梨子低聲回答:" 可能是的。" 對方話鋒一轉:" 我不是讓你不當,我是在激勵你呀。" 梨子如果真的不干了,組里其他老師,不是懷孕,就是孩子還小,根本沒人能頂上,最后只能塞給領導解決。
掛掉電話,梨子在夜晚的燒烤店崩潰大哭。
梨子戲稱,他們像是剛出道的愛豆,初舞臺就招來一群黑粉。現在的學生和以前不一樣,老師不再是權威的象征,動不動就會被舉報。上課沒講清楚、監考時看手機、午休時間沒在辦公室……任何事情都有可能被匿名投進校長信箱。
學校里能保持 0 投訴的老師少之又少,甚至有學生要求老師給全班道歉。
學生也會 " 看人下菜碟 "。他們都是二次元,和梨子沒啥代溝,經常一起 " 玩抽象 "。學生并不那么好 " 管 "。梨子性格軟,學生央求 " 作業寫不完,能不能下周交 ",她說 " 好,還是睡覺重要 ",結果那人再沒交過作業。
有一次批作文,因為偏題,她給一個女生打了低分,學生直接當面崩潰哭了。梨子苦笑著說:" 小紅書上有個老師的梗,說我們這行的,切忌愛上客人。" 她正在學習如何在 " 管理者 " 和 " 朋友 " 之間,找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學生也不容易。梨子班上,有個女生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課間總在走廊蹦蹦跳跳,但有時控制不住會偷偷用美工刀劃手臂。有一天,女孩用小號加了梨子,匿名找她傾訴壓力,聊哲學,還發照片給梨子看——寫不完作業她就會劃手臂,讓自己清醒。她把作業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作為在優績主義體系中成長出來的 " 做題家 ",梨子希望給學生一種個性化的、具有人文精神的教育,像《死亡詩社》里的基丁老師那樣,做學生的 " 船長 ",和他們聊詩歌和人生的意義。然而考試排名的壓力,學校的各項要求以及學生自律性的欠缺,都讓梨子理想中的教育難以真正實現。
梨子很容易被責任心和愧疚感壓垮,常??霖熥约?。客觀上講,無論是教學還是管班,她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此她希望學校能給予新教師更多包容,有自由成長的空間。
但目前看起來,這些理論上都該有的事情,實現起來都不容易。
帶教老師經常安慰梨子:" 等你帶完一輪,會從容許多。" 她也明白,教師終究只是一份職業,一份工作。老師也是普通人,也會犯錯,可以有不同的風格。
現在,芝士不管多忙,每天都會留出一點時間獎勵自己。他和女友去市場看鮮亮的蔬菜,留意下班路上的漂亮晚霞,親近家里那只軟乎乎的小貓,這些都是芝士嘗試平衡工作和生活,重新找回和世界真實連接的方式。
在教師和班主任工作之外,他首先得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教師節前夕,芝士正準備下班時,班上有個不愛說話的男生突然跑來,問他:" 老師,長大以后,我可以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嗎?"
芝士有點不好意思。他笑了笑:" 你會成為比我厲害的人,不過更重要的是——你會成為你自己。"
他還想說,老師其實也在磕磕絆絆地和你們一起長大,也在想辦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校對:嚴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