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長,宜于讀厚書。一天抻著一天,讀不盡又還有得讀的小確幸感。竟然,還是把一本書讀完了,宛若抻滿了整個夏天。
塔可夫斯基的《殉道學》,一本跨越了 16 年的日記讀本,在今夏閱讀,更像是我與塔可夫斯基最正確時機的相遇。不消說,對他的珍愛,從最初收藏牛皮紙袋刻錄光盤起,已經經過了 VCD、DVD、藍光乃至藍光套盒階段,但縱使研究者,誰又敢說自己就是那個拿到理解他的通關密語的人呢?讀他自己的著述也罷,看別人的解析也罷,那種字面上的懂得,永遠不能替代面對影像時腦中浮懸起的問號。一個讓人困惑卻總放不下迷戀的導演,是不是也如他日記中所說的 " 真理 " —— " 作品中描繪的對象不能成為真理的象征。‘真理’可能存在于方法和途徑,存在于‘如何’之中。"(1976.4.21)
但這一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同。也就是發現,書中的人與作品,在我這里,有了些熱油熗蔥花式的連接反應。看他毫不留情地臧否同行,腦子里也能調集起自己的閱片清單。如若同樣是自己所愛,就難免想和他小小地爭論一番。這種從紙頁到影像循環往復的對話感終于建立,一本書對于我,就不單單是一本書,而是無限敞開的信息庫。觀影讀書,歲月熟成,翻動中的書頁宛然也攜起《鏡子》開場那般動人的風,不斷向我吹送著,一個塔尖上的藝術家神秘而深邃的生命信息。
厚達千頁的日記,無疑是我今年到此為止所見體量最重的書,但長長短短,隨性抒發,又一點也不晦澀。是藝術家的日常,又是符合人們想象的藝術家的日常。時而是信念高蹈的自我激勵,閱讀觸發的哲思;時而是生活流水賬,畫圖造房,孩子教育,捉襟見肘的永遠是日常開支。需要不斷借錢還錢,每一筆進出賬目又都列得清清楚楚。里里外外殫精竭慮,既為藝術謀,也為稻粱謀。藝術家和凡人一樣,也要在生活中負重前行。
第一次看到 " 殉道學 " 的俄文是怎樣的字母拼讀,就嵌在封面的拼貼畫上。那是塔可夫斯基對自己日記的命名。有關他的這本日記,此前那本據英譯版譯過來的《時光中的時光》(2007 年 6 月初版),和其他幾本塔可夫斯基相關著作一起,早已立于我的電影書架。同樣是日記書,并置起來仍然像是不同的兩本書。書名不同,素材來源也不同,新版珍貴的地方在于,是譯者完全從俄文版譯出。某些日子的內容,也明顯多于英譯本。一些詩歌的插入,這回也放在了有著合理上下文的具體日期當中。(之所以版本有出入,我個人猜想,很可能跟塔可夫斯基事務繁忙,有事后補記,以及在不同筆記本記日記的習慣有關。)文本、圖畫和照片," 都是佛羅倫薩檔案館的文件復制而來 "。這是譯本前言中交待,從這里我們還會知道,在這個塔可夫斯基生前因電影合作而待過的異國城市,有一個安德烈 · 塔可夫斯基國際研究所,收藏了塔可夫斯基從莫斯科、羅馬、倫敦與巴黎輾轉保存的全部私人資料。
頁碼已是前書的兩倍,開本更是逸出尋常的寬闊,如此,將塔可夫斯基的手繪、拼貼、生活照以及劇照等等,點綴其間,儼然一種劇場里的巨幕效應。值得一記的還有,新書的首發式,還配合了北京小西天影院一場《鄉愁》的放映,一張等值(甚至略低于)書本原價的電影票,同時可以拿下一本書與一部電影。對我來說,更像是影像與文字的雙向激活。
樹洞效應與銀幕詩意
任何人落到這個書名,難免會感染起一絲悲壯。" 殉道 " 顯然是塔可夫斯基自己無比珍愛的字眼,甚至曾考慮用它做一部電影的片名:" 我不太喜歡《明亮的日子》這個名字,感覺沉悶乏味。‘殉道’很好,但沒有人知道這個詞。一旦知道了,肯定會被禁止使用。‘救贖’太過直白,就像薇拉 · 帕諾娃的作品;而‘懺悔’有點兒虛偽。改成‘你為何佇立遠方’更好,不過聽上去晦澀難懂。"(1973.2.3 日記),這是他在《鏡子》定名前為電影片名所做的斟酌。
但開頭一頁落下的,又是《徒然草》序段文字,頗有些將某種碾壓似的沉重自我化解式的中和:" 無聊之日,枯坐硯前,心中不由雜想紛呈,乃隨手寫來;其間似有不近常理者,視為怪談可也。" 但塔氏哪有兼好法師的松弛感?最終匯成的,還是一份 " 苦難的清單 "。
日記所記正好是他人生最后的 16 年。事業的勃發,伴隨著種種不順:作品不被本國的電影體制內官僚看好;到國外拍片,則要忍受長久的骨肉分離;做導演,有諸多環節要處理;身為男人,又有諸多家庭事務要應對。日記儼然成了安放所有不安的樹洞:里面有現實,也有夢境。很多夢境都直接能讓人聯想到他的電影畫面,不由恍然,電影原來也是他的另一個夢境再造。后半期幾部電影的進程——《鏡子》《潛行者》《犧牲》等,都在日記中做著進程中的時時播報,選角,溝通攝影師,有不滿意處會即刻寫下,后面又可能有修正。對藝術,從來苛刻、謹嚴,并習慣把其他藝術家放在與他同一個標桿上測量,如此也就難免覺得,在他身邊的每一個成員,也有一份辛苦。
"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傳道書》)
塔可夫斯基日記抄錄這一句,是不是也在為他多于平常人的煩惱開脫呢?通篇讀下來,更覺得是對必須背負自己十字架前行的體認。" 擁有才華是一種不幸,一方面,它不給予人尊榮;另一方面,它讓人肩負重任。就好比忠厚之人守護著托付給他保管的珍寶,卻無權使用它們。"(1971.8.14)
日常的繁難瑣細,銀幕上高度詩意的影像,讀書時在這兩者之間擺蕩,自然也就一次次陷入回憶。尤其能憶起,2022 年我是怎樣坐在用笑臉相隔的小西天影院座椅上,看那部荒山幽谷般泛著末世綠的《潛行者》。又怎樣看著《鏡子》中的母親,急轉于大雨中,趕往印刷廠,去糾正一個致命的校對錯誤。心理的惶急與事后總算沒出錯的如釋重負,都在心里默默意會。
對了,2022 年那次小西天集中觀影,有一部由其兒子拍攝的老爸紀錄片:《塔可夫斯基:在電影中祈禱》(2019 年作品)," 祈禱 " 二字用得真好,仿佛時空中的呼應。
塔可夫斯基的樹洞中,普遍能引起興趣的,估計是他對同行作品的評點,單錄幾段,風格是這樣的:
貝托魯奇《月神》,很糟糕。
安東尼奧尼《中國》第一部分,很差。《一個女人的身份證明》" 拙劣得難以形容。"
對了,塔可夫斯基在意大利時,可是受邀住過安東尼奧尼家的。
在電視上看了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秋……》,具體叫秋什么我不記得了。片子很沉悶,就像看元素周期表一樣。
勒魯什,"《生活愛情死亡》是一部充斥著低俗場景的可怕電影。"
看了布努埃爾一部電影,我忘了名字。對了!叫《特麗絲塔娜》。太爛了……粗俗透頂,布努埃爾偶爾也會馬失前蹄。(1970.9.18)
我見到了費里尼,他對我評價很高。還看了他的影片《阿瑪柯德》,很有意思,但最終還是為了取悅觀眾,充滿挑逗的意味。不過,他是個精彩而深刻的人……費里尼聽到我比格拉西莫夫拿的錢少,大為震驚,在他看來應該相反。
一梭子掃回蘇聯同時代的人,那種基于才華的自負又出來了:" 畢竟,我是塔可夫斯基,塔可夫斯基只有一個,而格拉西莫夫之流數不勝數。我的使命是拍電影,只要一有機會就拍,沒必要混跡于所謂藝術家的圈子 "(1973.1.29)看到此處,默默地移向紙頁下面的人物注釋——格拉西莫夫,可是《靜靜的頓河》導演啊。
每一個評定都像是蓋棺論定,根本不做評論家式的論理展開。單擺在這里,對其中每一個都不公,但放在日記里,倒更像是藝術家之間的排異反應。
萬千瞧不上,被瞧上的,自然就顯得無比珍貴。在蘇聯,屈指可數的,就只有拍過《石榴的顏色》的導演:" 電影作品有成千上萬,但能長久存世的杰作卻鳳毛麟角。我們對世界電影負有責任……在世界藝術領域,很少有人能取代帕拉杰諾夫。他有罪——罪在獨自背負孤獨。我們也有罪,罪在未能時刻念及一位大師非凡的價值。"(1974.4.22)這是他為這位導演所做的呼吁,不僅有一紙宣言,還付出過實際行動。這也從側面說明,他的毒舌評論是真率的,也符合他一以貫之的藝術理念。
很可能,還是借別人作品理自己的理路,不妨再看看他看重的又有哪些。無疑包括伯格曼。法國導演阿薩亞斯懷念伯格曼的一篇文章(寫于 2018 年),或許更能幫我們建立起塔可夫斯基與伯格曼內在聯系的佐證:1、一種與戲劇藝術的關聯。" 一直以來伯格曼不知疲倦地探索和追求如何達到電影中最親密、最隱蔽的空間,那種超越文字的、閃現于演員面容之上脆弱而易逝的真理。" 而這,也是塔可夫斯基研究者所指出的,《鏡子》中女主演的表情特征。2、" 一種通過審視面容所揭示的奧義來審視人性的電影。"
而我在塔可夫斯基對黑塞、日本俳句、禪公案的喜歡里,能看到他對東方文化重要特質的喜歡。" 所有西方音樂都充滿了戲劇性的掙扎,最后都是:‘我想要,我索取,我渴望,我冀求,我痛苦。’然而東方音樂(包括中國、日本、印度)則是‘我無所求,我即虛無’——完全融入神性和自然。東方才是真正古老文明的遺跡,而西方是釀造了技術文明悲劇中心。西方的文明是反神性、貪婪、理性和功利的。"(1983.2.8)
再看日記摘錄:影像作為 " 自在之物 " 的存在,鏡頭中要有 " 空氣 " ——由這些字眼再去理解塔可夫斯基影像,那些破敗的房子、雨滴、水洼中的男人與狗、物體的殘像與顫動的杯子間,似乎也同樣隱含著東方式通感的神秘。
像一卷底片,不知怎么,變得支離破碎
或許真跟首發式上映的《鄉愁》有關,那個舉著火燭涉水前行的男人的形象,常常和紙頁間的塔可夫斯基疊合。最終,這個也似舉著火燭前行的男人,在筆記本留下生命最后的一行字:" 像一卷底片,不知怎么,變得支離破碎。" 多像一組鏡頭的定格說明。
新版的日記,停留在 1986 年 12 月 15 日,算下來是臨終前兩個星期。應該說,身體的不適,在塔可夫斯基的日記中時有提及。但密度增加,則是在癌癥確診之后。但即使再密集,依然也只是寥寥幾筆,穿插在各種拍片事務之中,讀來尤其讓人心疼。
坊間一直有一種說法:塔可夫斯基是在拍《潛行者》時受到了片場核輻射而患癌,同時遭輻射而先他離去的還有他的御用男主索洛尼岑。索洛尼岑患病,這本日記也有記述,還包括為改善他最后的生活境遇奔走呼吁。
但是,讀塔氏日記,他似乎壓根沒將自己患病之因,與這個拍片地往一起聯想過。對于癌癥,不做任何溯源,可說是異于常人。但日記中又顯示,他對生死早有覺知。摘一處出來,我覺得拍過人死亡后還在人間徘徊的不丹導演宗薩,讀了大概也要驚嘆不已: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好像死了,但能看到,準確地說是感覺到周圍發生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在夢里,我體驗到一種久已遺忘的感覺——這一切不是夢,是現實。(1974.6.12)
這些病中日記,終成了《犧牲》這部電影推進中的幕后花絮。真像是道成肉身,以生命演繹 " 犧牲 " 的奧義。不斷地行動,似乎就是他為人類尋求的救贖之道。行動不僅是《鄉愁》中那個瘋男人站到高處,在自焚前宣諭;行動還包括日復一日的給樹澆水,鑄鐘,再加上長久耐心的等待。要說塔可夫斯基作品里有日常,更是由這些行為構成,它們仿佛在一遍遍回應《犧牲》中兒子的靈魂一問:" 太初有道,可是,爸爸,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