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鏡相工作室，作者丨黃依婷，編輯丨盧枕
1973 年，世界上第一臺全尺寸人形機器人 WABOT-1 在早稻田大學誕生。它有一歲半左右兒童的智力，可以通過 " 嘴巴 " 進行簡單的日語對話，憑借 " 耳朵 "" 眼睛 " 測量距離和方向，再依靠 " 雙腳 " 行走；行走的速度有些慢，每走一步需要 45 秒。
半個世紀后，人類在人形機器人身上投射了更多想象——它在家能端茶倒水，在外能跳舞翻跟斗，進廠能打螺絲、搬重物，21.0975 公里的半程馬拉松比賽，跑得最快的機器人只花了 2 小時 40 分 42 秒，戴著護具走上擂臺也是個像模像樣的格斗選手……
一場扭秧歌表演讓我們憧憬人 " 人 " 共存時代的到來，也掀起了新一輪機器人的投資熱潮。IT 桔子數據顯示，上半年，機器人領域發生 223 起融資事件，融資金額高達 232 億人民幣，遠超去年同期。喧鬧背后，是幾十家機構、幾百位投資人傾注數百億資金押注的關于未來的構想，而每一家明星機器人公司背后，也站著不同類型、不同訴求的投資方，在復雜的博弈中左右著機器人公司的技術和商業路線。
我們挑選了幾家備受關注的機器人公司，梳理了它們的融資歷程和背后的資金譜系，試圖理解資本是如何匯聚于此，又將如何影響行業的未來。
人形機器人賽道，后浪兇猛
2023 年 12 月，優必選經歷 12 年融資長跑，終于在香港交易所敲響上市鐘聲，成為 " 人形機器人第一股 " ，當月市值一度突破 380 億港元，最高時一度超過 1400 億港元。而就在優必選上市半年后，一家成立僅一年的公司——銀河通用——宣布完成 7 億元天使輪融資，創下中國機器人領域最大天使輪融資紀錄。
優必選在深圳初創時，創始人周劍可能未曾想到，這家公司會成為點燃中國機器人資本熱潮的火種。如今，銀河通用僅憑天使輪就拿下 7 億元融資——先行者走過十余年的艱辛上市路，新生代一出生就站上資本巔峰，在這奇特的分化背后，資本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模涌入，中國機器人產業正在經歷一場資本狂歡。
作為機器人行業的探路者，優必選早期的融資歷程十分坎坷。
2000 萬，這是優必選天使輪拿到的錢。2013 年，在比亞迪聯合創始人、優必選第一位天使投資人夏佐全的撮合下，優必選從正軒投資和力合華睿兩家風險投資機構手中融到了天使輪的 2000 萬元，并在 2014 年順利生產首款小型人形機器人產品 Alpha。
早期，機器人的產業邏輯建立在技術沉淀和商業化驗證之上，需要一步一個腳印，除了極少數愿意冒險的天使投資人，大部分產業資本都處于謹慎觀望之中。直到 2015 年，才陸續有科大訊飛、華發集團、居然之家、海爾等產業資本加入優必選投資方的行列。這些來自產業的投資方們，一邊出錢支持研發，另一邊開始引導被投公司產品與自家公司業務相結合。
例如，2015 年，科大訊飛入股優必選，成為其戰略投資方后，雙方在機器人和智能語音語義等領域進行了深入合作，前者的業務重心在軟件，后者擅長硬件研發，兩者形成互補，直至 2024 年雙方仍保持良好合作。
2023 年，優必選上市時，創始人周劍、CTO 熊友軍、天使投資人夏佐全等作為一致行動人共同持股 51.17%，持股 6.15% 的騰訊是優必選最大的機構股東，持股 5.67% 的啟明創投是第二大機構股東，其余股東加起來有 50 余位，股權結構錯綜復雜。
天使投資人扶持起家，專業風險投資機構接力注資，產業龍頭投資、落地兩手抓，國資布局戰略生態位，各路資金共同推舉直至 IPO ——在人形機器人的拓荒期，優必選一步一個腳印的融資路徑頗具代表性。
作為對照，新一代 " 春晚機器人 " 宇樹科技，其融資路徑與優必選有不少相似性：成立之初的 2016-2018 年，宇樹科技在天使投資人和 VC 機構的扶持下完成天使輪融資，2019-2022 年，Pre-A 輪、A 輪、B 輪、B+ 輪融資分別由知名 VC 機構紅杉中國種子基金、順為資本、經緯創投和敦鴻資產領投，融資金額分別為數千萬元、數千萬美元、數億元。
2023 年 8 月，具身智能風口之下，宇樹科技發布首款通用人形機器人 H1，四足機器狗到雙足機器人的突破，讓其在次年春節前順利完成近 10 億元的 B++ 輪融資，作為產業資本的美團在該輪融資進場。2024 年 5 月，9.9 萬元起的 G1 發布，宇樹科技化身業內 " 價格屠夫 "，4 個月后以約 80 億元的估值完成數億元的 C 輪融資，北京機器人產業投資基金等機構領投，美團龍珠、中關村科學城、琥珀資本等參投。今年 4 月的消息是，宇樹科技正計劃引入新投資方，包括螞蟻集團和中國移動，估值不會高于 100 億元。
宇樹早期跟優必選類似，估值擴張建立在產品迭代、技術積累和市場占有率提升上，但自從 2023 年大模型風口來臨，具身智能概念火熱，宇樹趕上了一波紅利，完成了一次估值躍升。
而生來就處于具身智能風口下的新公司們，融資完全靠另一種邏輯。
智元機器人創始人彭志輝曾是華為天才少年和 B 站知名 UP 主，公司背靠上海人工智能研究院；銀河通用天使輪即獲 7 億融資，源于其團隊來自頂尖科研機構，學術大牛 + 產業老兵的配置，是近兩年最受投資人歡迎的團隊類型，銀河通用還宣稱要打造 " 具身智能時代的操作系統 "，引人無限遐想；而自變量也拿著 " 通用具身大模型 " 的故事，得到眾多風投機構和互聯網巨頭的青睞。
兩代機器人企業，兩種不同的估值邏輯，造就了完全不同的融資節奏：優必選 12 年時間完成 8 輪融資，平均每輪一年半時間，而智元機器人成立一年內就完成了 5 輪融資。在具身智能概念的推動下，新興機器人公司的融資窗口期縮短至 3 到 4 個月，金額也平均高達數億元，遠超優必選早期的融資效率。
這種差異也反映出中國機器人投資生態的巨變——產業資本正取代傳統風投，成為定義行業格局的關鍵力量。
互聯網巨頭，害怕錯過風口
在人形機器人領域的資本角逐中，互聯網產業巨頭扮演著遠超財務投資者的角色。它們憑借雄厚的資金和豐富的落地場景入場，投資人形機器人公司，不僅要從這個未來產業中分一杯羹，更要提前卡位生態。
騰訊重金入場人形機器人可追溯到 2017 年，過去八年，其投資策略經歷了顯著調整。 彼時，騰訊正在布局從消費互聯網到產業互聯網的轉型，大力發展 to B 業務，同時廣泛投資硬科技領域。在這個背景下，騰訊先是在 2017 年 8 月拿出 5000 萬元投資樂聚機器人，又于同年 12 月開啟與優必選的合作及后續投資。
騰訊在優必選上傾注了不少資金和想象。
業務上，2017、18 年，雙方在智能教育領域聯合推出過機器人產品；2019 年 5 月，雙方又簽署戰略合作協議，探索 AI、云計算、行業智能化解決方案等領域的深度合作。
投資上，2018 年，騰訊領投優必選 C 輪融資，助推其以 50 億美元的估值完成 8.2 億美元融資，刷新當時 AI 領域單輪融資記錄。2023 年優必選 IPO 時，持股 6.15% 的騰訊是其最大的機構股東。
轉變發生在新一輪具身智能風口下。隨著優必選自上市以來股價的大幅下跌、騰訊機器人實驗室 Robotics X（2018 年成立）推出的歷代機器人產品石沉大海，今年年初，騰訊大幅減持優必選，共套現 10.34 億港元。減持完成后，騰訊對優必選的持股比例由 8.05% 降至 2.08%。
隨后的今年 3 月，騰訊領投智元機器人 B 輪融資，目前通過廣西騰訊創業投資有限公司持股智元機器人 2.6264%；4 月，騰訊投資和北京機器人產業發展投資基金聯合領投家庭清潔機器人云鯨智能 1 億美元融資，資金將優先用于云鯨首款家庭具身智能產品研發；5 月，騰訊云與越疆科技達成合作，將 " 云 - 邊 - 端 " 架構引入工業搬運機器人，賦予其避障與自適應抓取能力。
在 2024 年第四季度及全年業績電話會上，騰訊董事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馬化騰稱，去年騰訊的機器人實驗室 Robotics X 調整了研究方向，主攻騰訊擅長的云、大數據等；騰訊希望成為所有機器人廠商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取而代之做硬件。這延續了騰訊從 2010 年以來的開放生態戰略，騰訊試圖成為具身智能產業的生態構建者。
2022 年才成立機器人研究院的美團則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投入深度和戰略綁定。
在所有互聯網大廠中，美團對機器人領域的投資最為密集。作為擁有龐大線下即時服務網絡的平臺，美團對人形機器人的需求直接而迫切：降本增效、拓展無人化服務能力。這驅動其采取了更積極的投資策略。
2024 年至今，美團先后投資宇樹科技、銀河通用、自變量機器人。其中，美團獨立投資自變量機器人 A 輪融資，金額為數億元。目前，美團通過漢海信息技術（上海）有限公司持股宇樹科技 8%，僅次于創始人王興興，是其第二大股東；是銀河通用的第五大股東。
美團投資的邏輯是與其核心業務的強耦合，與銀河通用的合作尤為深入：雙方簽署戰略協議，美團開放其核心的倉儲、零售場景資源，聯手打造全球首個人形機器人智慧藥房解決方案。今年 3 月，銀河通用創始人王鶴透露，已在北京搭建兩家由人形機器人值守運營的 24 小時 " 無人 " 藥店，并計劃于年底前在全國范圍內布局 100 家。這種深度協同將美團的業務場景轉化為被投企業的試驗場和訂單來源，直接推動新技術的商業化落地。
在騰訊和美團比較深度布局外，其他互聯網大廠各有側重：重點發力 AI 大模型的阿里和百度更重視 AI 應用生態的拓展和大模型能力的輸出，比如阿里通過投資逐際動力、星動紀元等企業，同時將通義千問大模型開放給機器人公司，百度則連續投資智元機器人和維他動力，并推動百度智能云與智元機器人的教育場景合作。
螞蟻和京東投入較輕，更重視場景落地。去年下半年、今年年初，螞蟻集團分別領投人形機器人公司星海圖 Pre-A 輪、A 輪融資，兩輪融資金額累計 5 億元；今年 4 月還領投了星塵智能 A 輪、A+ 輪共計數億元的融資。在此期間，2024 年 12 月，螞蟻集團成立了一家公司——上海螞蟻靈波科技有限公司，作為螞蟻集團拓展具身智能和機器人業務的主要載體，計劃在家庭、養老、醫療健康等領域打造機器人產品，這與支付寶生態及其在醫療健康等領域的布局高度協同。
京東入局更為低調，今年 5 月，36 氪報道，智元機器人即將完成新一輪融資，京東位列股東名單，目前通過京東科技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持股智元機器人 0.749%，結合其龐大的物流倉儲體系和對自動化技術的持續投入，京東的投資邏輯清晰指向利用人形機器人提升供應鏈效率。可以預見，京東未來很可能向智元機器人開放其倉儲、分揀等場景進行技術驗證和落地應用。
巨頭們對明星機器人公司的追逐也在催生新一輪的潛在派系分化，騰訊系的優必選和智元與美團系的宇樹和銀河通用競爭格局初現。而像智元機器人這樣的優質標的，也成為各路資本爭搶的對象，其背后站著騰訊、百度等互聯網巨頭，紅杉、高瓴、經緯等私募大咖，比亞迪、北汽、三花、TCL 等產業資本，和上海地方政府基金，資本構成極其復雜。
資本狂歡中，機器人公司的生存難題
隨著人形機器人從技術探索走向商業化攻堅，其背后的股權結構也日益復雜。風險投資機構、產業巨頭、政府資本共同編織出了一張密集的資本網絡，這種復雜的資本結構，深刻影響著公司的治理邏輯和戰略走向。
作為先行者的美國人形機器人公司波士頓動力，在資本博弈下，幾乎是把能踩的坑都踩了一遍。
早期在 DARPA（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資金主導下，波士頓動力專注于滿足軍方對高動態性能機器人的極端需求，雖然技術驚艷全球，卻形成了對特定資金來源和場景的深度依賴。當谷歌母公司 Alphabet 于 2013 年收購波士頓動力后試圖將其技術轉向物流等商業場景時，高昂的成本和有限的實用價值使其商業化嘗試遇阻。后續軟銀接手以及最終被現代汽車收購，其商業化路徑才逐漸轉向與現代汽車制造體系協同的工業應用。
這一演變清晰表明，資本來源和主導訴求的轉變，深刻重塑了初創公司們的資源投向和戰略重心。這種資源分配的博弈，直接關系到公司能否在激烈的競爭中找準核心方向并高效執行。
回到當下，新的具身智能風口之上，明星人形機器人公司背后幾乎都站著十余位巨頭資方，不同類型資方的考量并不一致。
諸如啟明創投、高瓴創投等 VC/PE 機構，其核心驅動力在于財務回報，追求企業的高速成長和明確的上市退出路徑，它們往往通過占據董事會席位，在技術路線選擇、市場優先級設定乃至上市時間表上施加影響，推動企業快速迭代產品并加速融資節奏。
而產業巨頭們的投資邏輯則更側重于戰略協同與場景落地。騰訊在減持優必選后轉而領投智元機器人 B 輪，美團深度綁定銀河通用共同打造智慧藥房解決方案，都體現了 " 產業協同優先于財務回報 "。
政府背景資本更傾向著眼點在于區域產業生態構建、關鍵技術自主可控以及產業鏈安全。智元機器人和上海臨港新片區的合作便是例證之一—— 2023 年 8 月，臨港集團與智元機器人簽署《戰略合作協議》，雙方形成了高層會晤機制和日常聯絡協調機制，智元機器人研發中心、測試基地、生產制造基地先后落地臨港集團園區，智元機器人還承諾將穩步實現在臨港的本地研發、本地制造與本地應用。
不同類型資本的不同訴求意味著資源分配的優先級問題。人形機器人公司的研發力量、產能以及銷售資源，在滿足不同背景股東所帶來的協同需求和訂單壓力時，常常捉襟見肘。
美團向銀河通用開放其倉儲和零售場景，無疑為后者提供了寶貴的落地試驗田和訂單來源，但同時也可能引導銀河通用資源向美團生態傾斜；宇樹科技選擇推出面向消費端的 9.9 萬元 G1 機器人，成為 " 價格屠夫 "，雖然開拓了新的市場空間，某種程度上也可能反映了在平衡不同產業資本和財務投資者訴求時做出的戰略側重。
在多方資本的博弈之下，創始人團隊維持控制力成為關鍵挑戰。優必選創始人周劍通過一致行動人協議在 IPO 后仍牢牢掌握 51.17% 的投票權，宇樹科技創始人王興興則在引入美團等重量級產業資本的同時，通過設計 AB 股架構確保了對公司的掌控。
然而，對于融資節奏更為迅猛的初創公司們，創始人團隊的持股比例正不可避免地面臨稀釋，維持核心話語權的難度顯著增加，普遍面臨公司戰略聚焦的難題。
優必選曾同時布局教育機器人、娛樂表演機器人和工業機器人等多個差異巨大的場景，資源分散導致難以在任一領域建立優勢；銀河通用若過度依賴與美團深度綁定的智慧藥房或倉儲場景，一旦合作生變或該場景商業化不及預期，公司將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
如何在資本助力與獨立發展之間找到平衡點，避免成為巨頭的附庸或特定場景的 " 專屬工具 "，是人形機器人新貴們在資本狂歡中面臨的重大挑戰。
而對各路資本來說，早期投資占比太高，資本在技術和市場尚未成熟時就已大規模涌入，很容易造成估值與收入倒掛的尷尬處境，如果像優必選一樣，上市之后虧損依然大于收入，商業化遠遠落后于資本步伐，那么這些 " 當紅炸子雞 " 們將會成為燒錢的無底洞。
可以預知的是，機器人行業終將迎來一場劇烈的泡沫出清。當資本潮水退去，才能知曉，誰在真正 " 造 " 機器人，誰在 " 玩 " 資本游戲。
參考資料：
36 氪：《稚暉君的機器人公司，京東投了 | 36 氪獨家》
人形機器人場景應用聯盟：《京東、阿里、騰訊、百度……中國互聯網大廠 " 瘋搶 " 人形機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