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一百多年,多元化還是很稀罕的思維。即使巴黎這樣的大都市,許多人也相當排外,對外來客充滿警惕。那些飄在巴黎的異鄉人,多半遭遇過不公的待遇。有賴于法國早早步入現代社會,嚴謹的社會制度和體系,使得這一切得以被歸檔。即使是百年前的普通人,也能在各種政府部門查找到資料。至于那些時代里的特殊人,比如被重點監控的對象,會留下更多檔案印記。
2017 年,法國學者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踏上了一段尋找某位特殊人的檔案之路。她寫道:" 巴黎警察總局的檔案向所有人開放。你只需乘坐地鐵 5 號線,在奧什站下車,然后穿過北郊小鎮勒普雷圣熱爾韋蜿蜒曲折而又凄涼異常的鄉間小路,就能到達一座現代化建筑,‘送貨入口’和‘訪客入口’的標志讓人聯想到 20 世紀 50 年代的工廠。在接待處,警察像辦理護照申請一樣冷靜地抽出讀卡器,然后給你一把灰色儲物柜的鑰匙,你就可以把外套、包和私人文件放在里面。找到號碼后,拿著幾頁白紙和一支鉛筆,進入一間陰冷的玻璃房,在另外三名警察的注視下,一箱檔案便呈現在你的面前。"
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要尋找的調查對象是一位外國人,"1900 年 10 月第一次來到巴黎之后,他一生的檔案都由巴黎警方保存:報告、審訊記錄、居留證、護照照片、指紋、房租收據、居住證明、入籍申請、安全通行證、各種調查記錄、親朋好友的信息、道德證明、政治觀點、歷年住址以及各類往來信函,通信人員中既有警察局長,也有外交部長和議會議長這樣的高級政客。在這些文件中,除了不是法國人這一點以外,我沒有發現任何犯罪或違法行為。",只不過," 加蓋在某些文本上的大寫‘西班牙人’印章,無疑表明了差異、排斥、懷疑和恥辱。"
檔案中還有一些表述形同指控,帶有仇外心理或政治不信任的烙印:" 雖然他在 1914 年已經有 30 歲了,但他在戰爭期間對我們的國家卻毫無貢獻……雖然他在法國以所謂‘現代畫家’的身份聲名鵲起,賺取了百萬身家(顯然都放在國外),并在日索爾附近擁有一座城堡,但他在走向共產主義的同時仍保留著自己的極端主義思想。"
還有一些捕風捉影的揣測:" 我們的部門知道他在 1905 年被舉報為無政府主義者,當時他和他的一個同胞住在克利希大道 130 號。他的這位同胞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受到警察局的監視。"
檔案里的入籍申請調查結論很容易讓被調查者不滿:" 這個外國人完全沒有資格入籍。此外,依據上述情況,從國家角度來看,他必須被列為高度懷疑的對象。"
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直言,這上百張泛黃的檔案寫滿了 " 成見 " 二字,但 " 這些檔案雖然臟得令人作嘔,卻讓我對我感興趣的個體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 "。在回程地鐵上,她的最后一站是博比巴勃羅 · 畢加索站,這正是她剛才查閱的調查對象的名字," 他的外國人檔案編號為 74664,是一個多世紀以前在這里編制的。今天,我們可以說這是一份‘ S ’級檔案,即受到警方主動監控的外國人的檔案,因為他曾經‘因各種原因被懷疑企圖危害國家安全’ "。
當年被刻意提防甚至污名化的畢加索,如今是舉世皆知的藝術巨匠。在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幾日后見到的畢加索展覽中,黑白海報里的 60 歲畢加索氣定神閑。他當然也有青澀時,"1900 年 10 月,畢加索第一次來到巴黎——當時他還不到 19 歲,一句法語也不會說——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趕去大皇宮瞧一瞧自己正在那里展出的一幅畫,對他這個年齡的藝術家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榮幸。"
在《名為畢加索的異鄉人》中,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試圖以小說般的筆觸書寫畢加索傳記。從 1900 年第一次來到巴黎,到 1904 年定居巴黎,再到 1973 年在法國穆然小鎮去世,畢加索在法國生活超過七十年,卻從未成為法國公民。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要書寫的并不僅僅是一個大畫家,還是一個異鄉人。
畢加索遭遇的成見,當然是極大程度的誤解。他并非所謂的革命者或陰謀家,只是一個畫家。但在動蕩不安的 20 世紀法國社會,畫家身份反而聚合了藝術、政治、種族、階級和思想等多個層面的碰撞,使得畢加索跌入漩渦。
初至巴黎的畢加索,在蒙馬特與一群潦倒畫家為伍。他所勾勒的那些巴黎小人物,正是他作為掙扎異鄉人的投射。一直在努力,一直被排斥,正是畢加索的生活寫照。
" 巴勃羅 · 魯伊斯 · 畢加索宛如一顆流星,在 19 歲生日前來到巴黎,他絲毫不懷疑自己征服這座城市的能力。1901 年 5 月,畢加索在第二次巴黎之行時畫了一幅自畫像《我,畢加索》。在這幅畫中,他身穿白色襯衫,打著橙色領結,活力四射,趾高氣昂,自命不凡,一副所向無敵的神態,堅信自己是個天才。不久以后,他在一張照片的背面寫道:‘高聳的城墻在我的道路上轟然倒塌。’然而僅僅幾個月以后,即同年 12 月,在《藍色自畫像》中,他顯得孤單落寞,身體向右傾斜,全身裹著一件深色大衣。除了宛如面具般的蒼白面容,其他一切都是藍色的,準確地說是青綠色,堅硬無比,難以穿透,這正是他所倚靠的世界。他的大衣通體都是海軍藍。他臉上的陰影也是藍色的,非常細膩。他漠然不動,無欲無求。他既敏感脆弱,惆悵寥落,卻又沉穩敦厚,堅忍不拔。畫面中央閃耀著他光潔的臉龐:瞳孔、黑眼圈、嘴唇,它們在苦惱的外表里又暗藏著攝人心魄的堅定意志。我們還能隱約看出他略微迷散的眼神。在畢加索來到巴黎后的早年歲月里,這些自畫像如晴雨表一般和他的各個方面相契合:在經歷了最初的欣喜之后,他發現巴黎充滿了敵意,令人不安,近乎兇險之地。"
1911 年,名畫《蒙娜麗莎》失竊。因為曾經接觸過失竊品,畢加索被列為嫌疑人,遭到傳喚和訊問。
面對歧視與成見,畢加索并沒有離開,而是用畫筆重塑世界。他一直是異鄉人,但才華幾乎讓他無所不能。
只不過,他仍然無法成為法國人。1940 年,畢加索的入籍申請被駁回。但這并非完全是個體因素,在大時代面前,個體很難左右什么。當時正值二戰,法國對于 " 外來者 " 極為警惕和排斥,在思想、行為和語言方面都強調本土優先,畢加索這個 " 西班牙前無政府主義者 " 自然遭遇了極大敵意。
1958 年,二戰陰云早已散去,法國步入多元化時代,戴高樂政府主動向畢加索示好,希望他成為法國公民。但畢加索已經不是舊日的畢加索,他不再需要一個 " 法國人 " 的身份,甚至根本不再需要世界的認同,因為他已經成為一個標準。
他不是法國公民,但也不是純粹的異鄉人。他離開光怪陸離的巴黎,在小城鎮過著遷居者與世無爭的生活。在他背后,是 20 世紀式的精神遷徙。
作者: [ 法國 ] 安妮 · 科恩 - 索拉爾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譯者:陸洵
出版時間:2025 年 3 月
圖源 | 網絡
作者 | 葉克飛
編輯 | 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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