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刀客 doc
8 月底英國《金融時報》報道,電通已經聘請摩根士丹利與野村證券作為財務顧問,正在評估旗下海外業(yè)務的整體剝離方案,未來可能將只保留日本本土業(yè)務。
9 月 4 日,廣告行業(yè)媒體《Campign》報道,CEO 五十嵐博回應了有關電通國際業(yè)務未來的猜測,回應的內容非常模糊,稱 " 尚未做出任何決定 "" 目標是自建國際業(yè)務 "。
" 雖然我們的目標是自行重建我們的國際業(yè)務,但我們認識到根本性的重組需要采取大膽的措施。 ……我們正在探索所有選擇,包括與第三方建立全面和戰(zhàn)略的合作伙伴關系。……如果能幫助我們更快地恢復,我們也愿意與其他公司合作。這些想法仍然只是可能性。"
其實不管電通未來選擇重建,還是出售,亦或是其他合作方式。電通國際業(yè)務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局面,有一個事兒是確定無疑的:
電通集團這條全球化的路,走得不太順,或許真的要走不下去了。
而放眼整個行業(yè),廣告集團的動蕩在今年此起彼伏,著實透著一絲末日氛圍。
有的尋求出售。5 月,WPP 被媒體爆料,與埃森哲進行非正式接觸,探討潛在的收購或業(yè)務合作的可能性。
有的抱團取暖。6 月,宏盟與 IPG 的交易在監(jiān)管上一路綠燈。或許是看出廣告代理行業(yè)的日薄西山,美國 FTC 和英國 CMA 相繼放水,反壟斷審查成了走過場。
電通有可能選擇斷尾求生——其國際業(yè)務已連續(xù)多年利潤承壓,根據今年第二季度財報:
電通整體營收同比下滑 0.2%,其中日本本土業(yè)務逆勢增長 5.3%,而海外業(yè)務收入則連續(xù)第四個季度同比下跌;
集團調整全年利潤預期,從原本的 660 億日元下調至預計虧損 35 億日元(約合 2400 萬美元),主要由海外市場的商譽減值和重組成本所驅動;
海外業(yè)務的利潤率遠低于本土,僅維持在約 10% 水平,結構性虧損已對集團整體業(yè)績構成壓制;
集團還宣布將在全球范圍內裁撤約 3400 個職位,占國際員工總數約 8%。
我一直認為,在全球六大廣告控股集團中,電通始終是個 " 特別 " 的存在——它是六大廣告集團中唯一一家來自亞洲、且早期依賴內生增長而非并購的公司。
第一幕:擴張
在理解電通為什么走到今天這一步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先把它的發(fā)展過程捋一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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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通最初就是一家圍著日本市場轉的代理商。戰(zhàn)后二十年,日本企業(yè)外向度陡增,豐田、本田、索尼、松下一路往外走,電通也跟著客戶走:1980 年進北京設點,1981 年和 Y&R 結成 DYR 的國際聯(lián)盟做跨區(qū)服務,1988 年銷售額破萬億日元,是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單體廣告公司。
電通集團的官網上有明確的介紹,邁出國際化擴張的重要一步,是 1998 年對 Bcom3 的資本投資——這是一家由李奧貝納與 MacManus 集團聯(lián)合成立的廣告集團公司。
接著在 2001 年,電通登陸東京證券交易所第一部,完成了關鍵的資本化動作——作為一家上市公司,它為后續(xù)的海外收購準備好了 " 子彈 "。
進入 2000 年代后半段,電通便開始有選擇地出手買下海外資產,狐妖聚焦創(chuàng)意、搜索、程序化、社交內容營銷等領域,這些都是日本廣告市場當時相對薄弱的方向。
2007 年,它在英國收了創(chuàng)意公司 Attik,強化歐美的創(chuàng)意能力。第二年,又拿下美國的 mcgarrybowen,這是它在北美市場最早、也最成功的創(chuàng)意支點。
2009 年,電通把 Dentsu UK 設成歐洲戰(zhàn)略管理中樞,2010 年,又設立了 Dentsu Network West,把北美、歐洲、拉美市場打包管理。
2011 年又在數字化方向上的連續(xù)出手:在倫敦收了在線廣告交易平臺 Adjug,接著并入了 Steak Digital 和 Social Thinkers,把程序化廣告、搜索投放、社交內容營銷這些新領域一口氣補齊。
這一階段的擴張畫風大概是這樣的:
一個全球最大的單體廣告公司,立足日本,在海外插旗設點、打補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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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上面的這些海外擴張動作,其實也是在為接下來的 " 大收購 " 試水溫—— 2012 年,電通正式敲定公司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收購案:50 億美元現(xiàn)金拿下英國安吉斯 Aegis。
安吉斯 Aegis 原本是英國老牌的廣告集團之一,旗下?lián)碛?Carat、Vizeum 等核心媒介廠牌,但因為錯過了數字轉型的窗口,逐漸被市場邊緣化。電通選擇在這個時間點接盤,也被外界視為 " 彎道超車 " 的一次戰(zhàn)略豪賭。
此后,電通把所有日本以外的業(yè)務與安吉斯一起打包,放進了設于倫敦的新平臺——電通安吉斯Dentsu Aegis Network(DAN)。
這是電通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試圖模仿歐美廣告集團的控股架構,組建一個可以面對全球客戶、全球代理、全球資源調度的 " 國際化經營實體 "。
收購 Aegis 后,電通國際業(yè)務開啟了另一種 " 瘋狂模式 ":大開并購,規(guī)模化收編。
我在官方新聞稿里找到個數據,從 2015 年到 2019 年,電通安吉斯完成了 100 多起收購,相當于每 15 天就有一場并購交易。
《Campaign》雜志 2019 年的統(tǒng)計顯示,當年電通在全球廣告集團中并購數量高居第二,僅次于 W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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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具標志性的收購,發(fā)生在 2016 年:電通以 16 億美元拿下美國數據營銷公司 Merkle,成為其絕對控股方。
電通不僅拿到了 Merkle 的核心技術資產,也獲得了其在北美市場的深度客戶資源。
某種程度上,如果說收購 Aegis 是電通從 " 日本廣告公司 " 邁向 " 全球控股公司 " 的關鍵一躍,那么 2016 年入主 Merkle 則是它在數據驅動營銷這一塊的關鍵押注。
這個押注是極具前瞻性的,確實走得比同行還要早。要知道 IPG 收購 Acxiom 是 2018 年的事,陽獅拿下 Epsilon 則是 2019 年,而電通在 2016 年就已經全資控股 Merkle。
不過,并購的時間早晚,和能不能真正把它變成集團的核心能力,是兩回事。
畢竟收購只是起點,后續(xù)的整合才是更難的部分。
第二幕: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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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 2019 年,全球新冠疫情爆發(fā),廣告主迅速削減線下媒介和品牌廣告預算。整個廣告行業(yè)迎來罕見的 " 同步熄火 ":2020 年,WPP 營收下降 8.2%,宏盟下滑 11.1%,電通也跌去 11.1%。
相較之下,陽獅的全年有機下滑幅度只有 6.3%,算是六大廣告集團里比較能抗跌的一個,旗下的數據營銷公司 Epsilon,在美國市場 Q4 實現(xiàn)同比增長 5.5%,成為陽獅當年財報中為數不多的 " 增長引擎 "。
彼時,整個行業(yè)都意識到,僅靠創(chuàng)意或媒介代理已經無法穿越周期,必須通過組織整合與數據能力來實現(xiàn)新的增長。于是,從 2015 年就被行業(yè)提及的 "One Strategy",再次提上各大廣告集團的戰(zhàn)略議程。
表面看,大家都變成了 " 拼盤 ",但底子還是不一樣。
WPP 更像是集團軍:兵力來源五花八門,但經過多年整合,好歹形成了自己的協(xié)同邏輯:WPP 的媒介有 GroupM,陽獅的數據平臺有 Epsilon,而創(chuàng)意網絡也能按區(qū)域協(xié)同,雖然打起仗來也很笨重,但是至少有統(tǒng)一指揮、有自己的章法。
電通則有些不同:日本是真正的大本營,是根據地,但海外收來的 Aegis、Merkle,個個都是能打的好手,卻又像各自為戰(zhàn)的雇傭兵:缺乏共同目標,也沒有共享的系統(tǒng)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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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通希望完成一場真正意義上的 " 全球整合 "。
于是 2020 年 9 月,Wendy Clark 空降電通國際擔任全球 CEO,一度被視為可以扭轉局面的關鍵人物。
Clark 曾是可口可樂北美區(qū)的高級營銷主管,也做過創(chuàng)意代理網絡 DDB 的全球 CEO,對大型跨國品牌的需求、以及全球廣告集團的組織運作都極為熟悉。
Clark 上任后提出了 "Integrated Growth Solutions(整合增長解決方案)" 的策略,主張打通創(chuàng)意、媒介和 CRM 三大業(yè)務支柱,構建統(tǒng)一品牌系統(tǒng),并在全球范圍內實現(xiàn)一體化交付。
她也推動將 " 電通安吉斯 Dentsu Aegis Network" 正式更名為 "Dentsu International(DI)",統(tǒng)一了電通在日本之外所有市場的對外形象,并作為日本本社以外的運營中樞,統(tǒng)管美洲、EMEA 與亞太市場。
不過,很快 Clark 面臨遇到了難題。
電通國際表面看是全球化的廣告網絡,但它與東京總部之間始終存在 " 文化鴻溝 "。
根據 campaign 雜志在 2020 年的一份報道,電通在公司內部有種所謂的 "日本中心主義",且不只存在于歐美市場。過去兩年(19-20 年),電通還大幅調整了亞太區(qū)高層,清洗了中國、澳大利亞等關鍵市場的本地領導班子,導致原本業(yè)績尚可的區(qū)域業(yè)務也出現(xiàn)波動。
在許多電通體系內部人士看來,那些 " 空降 " 的日本高管既缺乏本地經驗,也未能建立真正有效的協(xié)作機制。
這背后的問題,早已不是秘密。
前 Liberum 媒體分析師 Ian Whittaker 曾指出,盡管 2020 年電通國際業(yè)務的收入一度占到集團營收的 55%-60%,并承擔著數字化轉型的主力職責,但集團的所有核心決策,依然由東京拍板。
這讓 Clark 無法真正以 " 全球 CEO" 的身份,推動整體改革——她的許多嘗試,只能停留在 " 國際部門 " 的范圍之內,在東京的框架之外 " 打補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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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質上,她試圖推動的是一種 WPP 式或陽獅式的 " 控股集團范式 " ——資源打通、能力共享、統(tǒng)一品牌、全球服務。
以 Merkle 為例。它本是 Clark 任內最想激活的 " 增長引擎 " ——全球領先的 CRM 與數據營銷資產,理論上可以成為整合中臺、驅動精準投放的核心部件。
然而電通,始終更像是一個 " 在日本很強、在海外分散 " 的集團:總部強勢,但不愿深度融合。
所以,Merkle 被并入電通之后多年,一直像座 " 數據孤島 ",無法真正嵌入其他業(yè)務體系。
電通東京總部的耐心耗盡了。
2022 年電通宣布:電通國際的全球首席執(zhí)行官一職將終止,Wendy Clark 將于年底前離開電通國際。其實繼任者邁克爾 · 科馬辛斯基也沒能站穩(wěn),換帥成了常態(tài)。
此外,電通還宣布:集團從電通日本網絡(DJN)和電通國際(DI)兩個業(yè)務部門轉型為全球 " 單一管理團隊 " 架構,由總裁兼首席執(zhí)行官五十嵐博領導的 " 單一管理團隊 " 負責。
在官方的今年二季度財報里,電通的業(yè)務覆蓋日本、美洲、歐洲、中東和非洲地區(qū)(EMEA)以及亞太地區(qū)(APAC)四個地區(qū)。其中,日本區(qū)依然是獨立的存在,占據整個集團 42% 的營收。
" 如果真有這個打算,他們早就就把日本也納入亞太區(qū)板塊了。"
最后
其實復盤電通過去幾十年的擴張軌跡,已經能看出它與 WPP 等歐美廣告控股集團的路徑差異,尤其是基因上的不同。
WPP 是靠 " 拼裝 " 起家的。它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靠自我孵化提升業(yè)務能力,而是以控股為模型,通過不斷兼并大型廣告代理商,把創(chuàng)意、媒介、公關、數據等不同能力模塊拼成一個跨國集團。
這種 " 控股公司范式 " 的出發(fā)點是財務協(xié)同、客戶打通和全球供給。
電通的路則不太一樣。它起點是一個業(yè)務能力極強、客戶極度粘性的本土代理商。在日本,它的市場份額常年在 25% 以上,在發(fā)力全球業(yè)務的時候,已經是最大的單體廣告公司。
所以,它的擴張是一種 " 本體強勢 + 邊緣補位 " 的邏輯:先在自身能力范圍內做深做透,然后再通過并購補上自己沒有的模塊,尤其是數字化能力和歐美的媒介平臺。
所以,電通的問題其實也折射出日本企業(yè)的全球化的問題——日本中心主義:總部始終在日本,權力始終在日語體系內部。
一項來自日本海外企業(yè)協(xié)會(JOEA)的調查就反映出這一傾向:在其會員企業(yè)中,海外子公司社長 71% 為日本籍,29% 為非日本籍。在那些任命了非日本籍社長的公司中,72% 表示與總部溝通存在困難,34% 認為非日本籍社長難以理解公司經營理念。
調查還顯示,即使表面上任命了當地人擔任管理層,背后往往還會配備一位日籍 " 顧問 " ——名義上支持,實則掌控。這種安排在東南亞尤為普遍。
歸根結底,日本企業(yè)的全球化,從來就不是 " 去中心化 " 的過程,而是一次總部管理半徑的拓展。
所以,所謂的全球化,有沒有另一種可能:電通從未真正全球化過?
全球化意味著組織、文化、人才與資源的多中心協(xié)同,是結構性的融合與共享。
而電通做的是 " 國際化 " ——在全球范圍設點、并購、擴張,但戰(zhàn)略重心與決策中樞始終圍繞日本本部展開。
電通是國際擴張最晚的一個,現(xiàn)如今也可能是下車最早的一個。
在全球化的門口,它始終在里外試探,既想融入,又保持距離。
現(xiàn)在,它或許會選擇撤下牌桌,回到東京,也不過是回到了自己原本最熟悉的位置。